谈及席勒的美学代表作《审美教育书简》,当代德国著名理论家哈贝马斯曾在《论席勒的审美教育书简》中道出:“这些书简成为了现代性的审美批判的第一部纲领性文献。” 这个标签十分贴切,席勒在第五至七封信中,从审美的维度对现代性问题进行了集中的反思和批判。
席勒在细致深入地考察了时代语境中的人性之后,以一个先知的口吻道出:现代性撕裂了人的天性。进而揭示出现代性的二律背反:一方面,现代性是必然的,“不采用这样的方式类属就不可能进步” ;另一方面,现代性使人失去了性格的完整性,“给近代人造成这种创伤的正是文明本身” 。现代性具体而言是近代国家制度、科学划分及专业分工。由于资本主义现代化而造成的人性的撕裂在现今看来是极为明显的,但席勒所处的时代并非如此,人们醉心于资本主义发展所带来的巨大的物质利益中,对精神维度视而不见。故而我们不得不惊叹于席勒的敏锐洞察力,也就可以对他在这个问题上所出现的纰漏给予充分的谅解。
在席勒看来,人性的撕裂是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必然结果,它是伴随时代前进的附瘤,类属不能摆脱它而悠然前行。现代国家严格划分职业,使得“人身上的各种单独的力都彼此隔离,并都妄想独自立法,这些单独的力才与事物的真理进行抗争。” 对力的片面运用使人们急功近利地发展其中一项单独的力,以为藉此便能够冲破自然国家的束缚,然而,这样的努力显得盲目而可笑。作为一个被人们忽视的结果,感性和理性的分裂使得人们不仅对自由的渴望收效甚微,反而带来双重的束缚:自然的物质压制和伦理的道德压制。个体由此陷入迷误,却同时更接近真理,因为它呈示了对立,真理在对立中显现,也使得平衡成为可能。倘若要向更高的文明进发,人就必须放弃本质的完整性,打破平衡,“在分离的道路上去穷究真理” 。
为了使这个时代弊病更为明晰化,席勒将自己的时代与古希腊作以比照。在席勒心中,古希腊是自由的象征,劳作、艺术、感情、狂欢都是“最高的水准”,只有希腊人才具有性格的完整性,“他们把想象的青春和理性的成年结合在一个完美的人性里” ,正如温克尔曼认为的那样,在古希腊,各种对抗的力总是保持平衡。席勒期望通过审美教育来重建古希腊般的自由秩序,期望通过审美假象所带来的愉悦进行一场彻底的“感觉方式”的革命。然而,席勒没有也不可能完成对古希腊的复现,现代性将他的期望彻底击碎了。事实上,席勒也认识到重回古希腊那样单纯而自然的社会是不可能的,但这个时代毕竟存在弊病。“一架精巧的钟表”,这是那个时代对资本主义社会最生动的譬喻。它深刻地揭示出资本主义社会中阶级对立的本质,“人永远被束缚在整体的一个孤零零的小碎片上,人自己也只好把自己造就成一个碎片” 。国家一体性的实现是以牺牲个人多样性为前提的,个人只是组成国家这个大机器的冰冷的零件,国家永远是异己的。这正是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探讨的“劳动异化”问题,与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社会的病根归结到经济基础(私有制)所不同的是,席勒将其归咎于人性的分裂与堕落,谬误是显而易见的。对这个问题的研究已极尽深入,兹不赘言。
人性的撕裂是由文明向前发展的内在矛盾决定的,资本主义的发展不能避免现代性问题。席勒对此深信不疑,于是,他在对资本主义现代化分裂人性给予了无情的批判之后,找到艺术和美作为粘合剂。席勒认为,只有在审美中,人的天性中感性与理性的裂痕才能真正得到弥合,美将人引向自由。接着,他从高度的抽象分析跳脱,倏尔进入客观现实,这个叙述上的谋略使我们相信,美及美的作用是真实可信的。因为席勒给了我们一个欣赏或曰反思的视角,美与我们拉开了距离,人的主体地位在一定距离的保持中得到寻回。在现代社会中,人既作为相对国家而言的客体,也作为相对他者而言的客体,人的主体地位淹没在文明的汪洋中。这个逻辑上的突转显然具有相当大的迷惑性,当我们沉浸在终于寻回主体性的巨大欢欣中时,我们或许无暇意识到,主客体关系的重组在无形中消解了对前提的怀疑:美被预先确定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它为现实问题的解决发挥重要作用。
倘若我们尚未因此而陷入迷信,那么请继续保持清醒的判断力。经过看似严密的逻辑推理之后,席勒终于将我们带到他的审美王国面前,“在哪里,人以勇敢的天真、质朴和宁静的纯洁无邪来对付错综复杂的关系,他既不必为了维护自己的自由就得伤害别人的自由,也不必为了现实优美就得抛弃自己的尊严。” 我们或许该为此表示欢欣和鼓舞,虽然席勒最后指明这个美的假象的王国“大概只能在个别少数卓越出众的人当中找到” ,但感性和理性的弥合在一定程度上是可能的。
不过,推理的全整过程中却暗藏着一个逻辑上的疏漏。当席勒深刻地揭示出时代的弊病,继而在第六封信中揭示出审美对于恢复人性的完整的重要意义之后,美便由手段逐步转为了一种目的,在审美王国被最终构建出之后,美作为目的被达到了。换言之,美育实际上是向美的教育,美的王国体现出人性的完整。那么,这个逻辑上的背离意味着什么呢?
黑格尔曾说:“席勒的大功劳就在于克服了康德所了解的思想的主观性与抽象性,敢于设法超越这些界限,在思想上把统一与和解作为真实来了解,并且在艺术里实现这种统一与和解。” 此言非虚,席勒的确完成了对康德的超越,完成了从主观唯心到客观唯心的转变。然而,由通过审美来教育到向美的教育,这个逻辑上的倒错却恰恰暴露出席勒的恐慌——对于现代性的措手不及。“由于他悬‘完整人格’或‘优美心灵’为最高理想,他对资本主义社会分工制对人格发展所造成的危害的认识更为透彻” ,悬置的高度的确使席勒占有了一个更为有利的审视地位,并同时攫获了一种形而上的反抗力。可惜席勒多少显得有些操之过急了,美因此由手段抬升为目的,暗含于其中的,是席勒对现代性问题的恐慌。
恐慌同样体现在他对人性完整和政治自由的探讨中。席勒认为:人性完整是政治自由的前提,伦理国家“必须首先建立在更好的人性基础之上” ,要改革国家,获得政治自由,必须首先改善时代的性格,恢复人的天性的完整性。这显然本末倒置了。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异化”问题与席勒有着部分相似的逻辑(专业分工导致人性分裂),分歧之处在于,马克思认为,病源是资本主义私有制,因而必须首先进行无产阶级革命,废除私有财产,才能复归人性,这才是符合客观实际的可实践的途径。
综上所述,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中的逻辑倒错暴露出他对现代性的恐慌和规避。问题的根源在于,席勒将时代的病因诊断为人性的分裂和堕落,他没有意识到的是,人性在社会实践中是对立的统一。受时代和个人的局限,席勒没有也不可能彻底解决现代性问题,他所费力构建的审美王国也具有极为浓重的乌托邦气息,但我们并不能因此质疑席勒人道主义美学思想体系对整个美学发展史的影响。他启发我们重新思考与国家、时代的关系,使我们在对艺术的执着中,以完美的人性,去拥抱全整意义上的生命。
“跟你的世纪一道生活,但别做它的宠儿。”——席勒
拓展讨论部分参考书目:
《审美教育书简》,[德] 弗里德里希•席勒 著,冯至 范大灿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判断力批判》,[德] 康德 著,邓晓芒 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12月第2版.
《美学》,[德] 黑格尔 著,朱光潜 译,商务印书馆出版,1979年11月第1版.
《西方美学史》,朱光潜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3月第6次印刷.
《现代性哲学话语》,[德]哈贝马斯 著,曹卫东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12月版.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马克思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5月第3版.
《席勒美学思想论稿》,张玉能 著,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6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