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代琴论中的“无弦”琴乐审美观念是宋代音乐美学中的一种独具特色的思维存在。本文首先对“无弦”琴乐审美观念的内涵进行了说明和界定,进而从“无弦”琴乐审美观念的追根溯源、宋代“无弦”琴乐审美观念的分析阐释、两个方面展开论述,对宋代琴论中的“无弦”琴乐审美观念进行了研究。
关键词:宋代;琴论;无弦;审美观念
宋代是我国古琴艺术获得新的全面发展的重要时期,与此同时,宋代琴乐美学思想在传统美学的基础上,亦有新的认识成果。宋代琴论中的“无弦”琴乐审美观念,正是宋代琴乐美学中一种极具典型性意义的思维存在。在展开对这一专题的论述之前,本文需要对“无弦”琴乐审美观念做一些界定和说明。所谓“无弦”琴乐审美观念,是指在对琴乐审美中的心、声关系认识方面,强调主体“心”的重要性,并主张在审美中超越有限的琴之音声的束缚,以达到对音声背后无限之琴意的领会和观照。仅从字面上看,“无弦”的概念是容易引起误会的,因为“无弦”是一种违背琴乐实践活动常态的表达。我们知道,一般而言,音乐是以声音为表现手段的艺术,既然“无弦”,也就取消了音声,没了音声,音乐的存在和音乐美的存在自然无从谈起。但是,在本文的论题中,所谓“无弦”,实际上是有一个“有弦”的前提,所谓“无弦”琴乐审美观念,只是在对琴乐活动之心、声关系的认识中,强调审美主体之“心”的主导性意义,并主张在琴乐审美中,不应满足、停留于对琴之音声的形式美感知,而应超越有限的琴之音声,进入到对无限的琴之“意”、“趣”的体会和把握。本文的展开,首先是对历史上“无弦”琴乐审美观念的源、流进行梳理,然后结合史料,对宋代的“无弦”琴乐审美观念进行分析阐释。
一、“无弦”琴乐审美观念的追根溯源
“无弦”琴乐审美观念不是在宋代才有的一种音乐思想,其产生有着深远的历史渊源。本文认为,此音乐思想之“源”可以追溯至老子的“大音希声”之论。
《老子·四十一章》有云: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为道。是以建言有之,曰:明道若味,进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媮,质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
这段话的主旨是在从正面论述“道”,其中“建言”之后的十二句是从各个方面说明“道”的特征。将这两段文字放在一起,老子在音乐认识方面提出了一对范畴:“五音”和“大音”。“五音”是一种人为的、能为听觉感官所把握的音乐,其美丑是相对的;“大音”则是一种合乎“道”的规定性的、不能为听觉感官所把握的自然之乐,它的美是绝对的。根据老子以自然否定人为的思想,他是肯定“大音”而否定“五音”的。所以,老子的音乐观,是带有重视精神体验而完全排除感性体验的特征的。对“大音”的把握,只有当人完全摆脱听觉感官,进入到一种个人主观精神冥想的境界方能达到。“‘五音’、‘大音’对立范畴的提出,对无声之‘道’即无声之至乐的推崇,则能激励人们超越外在的音响层,深入音乐的内宇宙,探索这‘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从对心、声关系的认识来看,老子“大音希声”论确实可以作为“无弦”音乐思想之“源”。
老子之后,在对音乐审美活动中心、声关系的认识方面,重视“心”在音乐审美体验中的主导性作用的审美观念在《淮南子》中也有所表达。《淮南子》之《诠言训》中有言:“心有忧者,筐床衽席勿能安也;菰饭犓牛弗能甘也;琴瑟鸣竽弗能乐也。”这是强调在审美活动中,审美主体的内心状态对于审美感受所起到的主导性作用,或者说,能否有一个理想的审美效果,主体之审美心胸将会起着主导性的作用。
魏晋时期,在音乐审美活动中心、声关系的认识方面,陶潜“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的表达似乎更具有极端性。《晋书·陶潜传》对陶潜的个性和生活情趣有如下记述:
陶潜……颖脱不羁,任真自得。……未尝有喜愠之色,唯遇酒则饮,时或无酒,亦雅咏不辍。尝言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这段文字为我们刻画了陶潜的琴乐活动情况:本不解音律,却蓄无弦无徽素琴一张,饮酒兴浓之时便抚琴自娱,足见他潇洒不羁、怡然自得的生活情趣和人生态度。“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看似极端的表达,其所强调的正是在琴乐审美中,审美主体之“心”的主导性作用。在琴乐审美中,只要审美主体之“心”很好地获得了琴中意趣,那么有弦、无弦就是细枝末节不再重要的问题。这里,“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的命题,其本意并不在取消琴弦、否定音声,而是主张在琴乐审美活动中,主体之“心”当超越有限的音声限制,追求无限的弦外之意。
二、宋代“无弦”琴乐审美观念的分析和阐释
宋代“无弦”琴乐审美观念散见于一些代表性文人士大夫的诗文中。这些诗文既是他们琴乐审美活动的生动记录,也是他们琴乐审美观念乃至琴乐美学思想的诗意表达。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有欧阳修、宋祁、顾逢和舒岳祥。欧阳修的“无弦”琴乐审美观念在《论琴帖》、《赠无为军李道士》(二首之一)和《夜坐弹琴有感二首呈圣俞》三篇诗文中有所表露。
为夷陵令时,得琴一张于河南刘屼,盖常琴。后作舍人,又得一张,乃张粤琴也。后作学士,又得一琴,则雷琴也。官愈昌,琴愈贵,而意愈不乐。在夷陵,青山绿水日在目前,无复俗累,琴虽不佳,意则自释。及作舍人、学士,日奔走于尘土中,声利扰扰,无复清思,琴虽佳,意则昏杂,何由有乐?乃知在人不在器也。若有心自释,无弦可也。(《论琴帖》)无为道士三尺琴,中有万古无穷音,音如石上泻流水,泻之不竭由源深。弹虽在指声在音,听不以耳而以心。心意既得形骸忘,不觉天地白云愁云阴。(《赠无为军李道士》)(二首之一)
吾爱陶靖节,有琴常自随。无弦人莫听,此乐有谁知?君子笃自信,众人喜随时。其中苟有得,外物竟何为?寄谢伯牙子,何须钟子期?(《夜坐弹琴有感二首呈圣俞》)在《论琴帖》中,涉及到了音乐美的实践中心、声关系的问题。我们知道,理想的音乐审美效果的实现需要审美主体之“心”与审美客体的“声”的完美契合——主体方面良好的审美心胸与客体方面良好的音乐美实践的物质基础的有机统一。作者将他两种不同的生活状态、心境作对比,叙述了他的琴乐审美经验:在夷陵于青山绿水之中,无俗务缠身,心境怡然自适,此时“琴虽不佳”,但却取得了良好的音乐审美效果;而后身份发生变化,于名利场中熙熙攘攘,不再清净自得,这时琴虽好,但却不能获得音乐审美的乐趣。由此,作者得出结论,理想音乐审美效果的获得“在人不在器”,这是对主体审美态度、审美心胸的强调,也是对心、声关系中“心”的主导性作用的强调。
同样的审美观念在《赠无为军李道士》)(二首之一)这首诗中也有所表达。“听不以耳而以心”表达的是一种超越琴意之载体、手段的琴音,从而达到对琴意的领会的审美境界的审美观念。“心意既得形骸忘,不觉天地白云愁云阴”两句诗即是对这种理想审美境界的生动描述。作者陶醉于美妙琴音,很好地获得了琴意,进入到了一种得意忘形、物我两忘的绝佳琴乐审美状态。
在《夜坐弹琴有感二首呈圣俞》中,诗人直抒胸臆,表达了对陶潜忘却世俗名利得失,陶醉于无弦之乐的怡然自得的人生境界的仰慕之情。作者正是通过对陶潜的无弦之乐的肯定与赞美,表达了自己向往、追求的一种琴乐审美状态乃至人生境界。此琴乐审美状态就是要超越有限的琴之音声限制,达到对无限的琴之意趣的玩味和体会。
通过对以上材料的分析可以看出,欧阳修推崇的是这样的一种琴乐审美观念:在琴乐活动中的“心”、“声”关系方面,“心”的因素具有主导性意义。另外,琴意是第一位的根本性的存在,琴声作为琴意的表现载体、手段是第二位的,理想的审美境界当是超越有限的琴之音声从而达到对无限之琴意的捕捉和玩味。类似的琴乐审美观念在宋祁《无弦琴赋》、顾逢《无弦琴》和舒岳祥《无弦琴》中也都有所表达。
无弦琴赋
宋祁
古有至人,纵观达理,舍弦上之末用,得琴中之深旨。由是遣饰于此,藏真在彼,取其意不取其象,听以心不听以耳。抚惟自乐,言乃至于无言,动协太和,指遂忘于非指。……道妙常存,讵更张而取调;天真不倦,宁操缦以求安。亦犹履之适则足乃可忘,鱼之登则筌亦何取?故弦之去也,我谓得其妙;弦之存也,我谓收其粗。(据蒋克谦《琴书大全·琴文》)
无弦琴
顾逢
三尺孤桐古,其中趣最幽。只须从意会,不必以声求。袖手时横膝,忘言自点头。孙登犹未悟,多却一丝留。(据《琴书大全·琴诗上》)
无弦琴
舒岳祥
琴在无弦意有余,我琴直欲并琴无。北窗高卧何人识?日日高风咏有虞。(据《琴书大全·琴诗上》)可见,对于琴乐审美,宋祁明确提出“舍弦上之末用,得琴中之深旨”的审美主张,这是说要舍弃、超越属于末端的琴之“声”,去获得其背后的、具有深旨性意义的琴之“意”,这同样是对心、声关系中“心”的强调。
顾逢认为,在“三尺孤桐古”中,琴之“趣”是最为可贵的,对它的体会、捕捉当是“只须从意会”而“不必以声求”。这也是表明在琴乐审美中,当注重主体之“心”对琴之意趣的把握,而不必斤斤计较于琴之音声。顾逢的表达与陶潜“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的命题有异曲同工之妙。
舒岳祥则指出,琴虽无弦,然而其“意”却无穷,同样表达的是在琴乐审美中,应重在对琴之无限意趣的捕捉的审美观念。这里已明确提出“无弦”,比前人的表达更加明确和直接。
通过对以上材料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对于琴乐审美问题,欧阳修、宋祁、顾逢和舒岳祥都提到了琴乐活动中的心、声关系问题,并且对主体之“心”的主导性作用给予了强调。并且,他们都已将琴之“声”和琴之“意”两个范畴并列提出,认为在琴乐审美中,琴之“意”的获得是第一位的根本要旨,琴之“声”作为琴之“意”的表现手段则是第二位的不太重要的因素。所以理想的琴乐审美状态是超越琴之音声层面以达到对琴之意趣的体会和把握。
琴作为我国历史悠久、且极具民族精神和审美情趣的传统乐器,它所承载的文化内涵是非常之丰富的,琴绝不是一件只讲音乐形式美欣赏的乐器,对琴乐的审美也不能仅着眼于对音声的形式美观照。从这一点来说,宋代“无弦”琴乐审美观念无疑是深刻的。而这种深刻的琴学思想,对我们今天如何审视琴这一门乐器、如何进行琴乐审美,都将提供很好的借鉴与启发。
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年9月北京第2版,第148页。
【参考文献】
[1]修海林、罗小平:《音乐美学通论》[M].上海音乐出版社.上海.2002.
[2]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M].人民音乐出版社.北京.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