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商隐是晚唐诗坛极富个性的一位诗人,他以无题名篇的爱情诗为后人津津乐道。诗人一生多舛的感情经历、颠沛流离的仕宦生涯,为其写作无题诗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他无题诗中缠绵悱侧的意象,隐晦迷离的境界,体现出诗人对人生的独到感悟。
关键词:李商隐;无题情诗;缠绵悱恻;隐晦迷离
《唐才子传》中记载李商隐出身于小官僚家庭,其高祖李涉曾任文宗朝国子博士。李商隐幼年丧父,十九岁那年受到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的赏识。令狐楚是李商隐仕宦生涯中的一位重要人物,令狐楚深谙骈体文写作技巧,曾教授李商隐应付科举的文章之法,对其待遇丰厚。唐文宗开成二年,李商隐在令狐楚之子令狐绚的帮助下,考取了进士。不久令狐楚又向朝廷上奏书,李商隐当上了集贤校理。李商隐对令狐父子的感激之情从《谢书》中可见一斑:“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自蒙夜半传书后,不羡王祥有佩刀。
李商隐考中进士不久,令狐楚就病逝了,参与料理令狐楚的丧事后,他便应邀赴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王茂元“素爱其才,表掌书记,以子妻之。”_2据史料载,王茂元之女亦精通诗文,且美丽聪慧,李商隐对其心仪已久,但这桩婚姻却将李商隐拖入了党派之争的政治漩涡中。
当时正值两大政治集团“牛李党争”争夺最为激烈的时期,令狐楚一生追随牛僧孺,是牛党人物的中坚,王茂元与李德裕交好,是李党集团重要人物。李商隐早年的府主是令狐楚,并与其子令狐绚过往甚密,理应属于牛党一派。但他人王茂元幕并娶其女为妻,触犯了朋党的戒律,被牛党人物视为“背恩”之人,当时名士都诽谤他,“士流嗤谪商隐,以为诡薄无行,共排摈之”]。可见李商隐刚一出道,就深陷在朋党倾轧的漩涡中。唐武宗即位后,宰相李德裕获宠,全权处理朝政,这是李党势力最为兴盛的时期。李商隐积极支持李德裕政治主张并深得李赏识,他本人亦踌躇满志,期待受到重用的机会。不想李商隐母亲却在这时病逝。遵循礼俗,李商隐需离职居家为母守孝三年。三年孝满,李商隐回到秘书省准备再次参政时,此时形势已非,随着唐武宗的去世,李党集团骤然失势,牛党开始执政。牛党执政后令狐陶做了宰相,他恨李商隐“放利偷台,从小人之辟”],辜负了他的家恩,便在仕途上有意排斥压制他,李商隐一生,辗转于各藩镇幕府当幕僚,长年漂泊在外,穷困潦倒一生。
李商隐不仅仕途颠沛流离,爱情婚姻也是磨难重重。李商隐年轻时有过几段感情经历,却都以失意痛苦结束。大中五年,爱妻王氏不幸病逝,李商隐悲痛欲绝,写下悼亡诗作《房中曲》,寄托对妻子的哀思和深情。仕途屡遭坎坷,家庭又迭遭不幸,诗人的身心受到沉重打击,在逆境中郁郁而终,年仅四十六岁。李商隐诗集中,有一类诗获得了后世最多的关注,就是他以“无题”名篇的爱情诗。
李商隐无题情诗,多写爱情的失意、怅惘、幽怨和感伤。诗中的主人公在追求中总是遭遇多重阻隔,内心矛盾痛苦而又无法释怀,“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是爱情幻灭后诗人痛苦心灵的真实写照。文学史上因李商隐无题情诗多绮思瑰意,意境迷离倘恍,加之本人亦有“楚雨含情皆有托”之语,因而他的无题诗又以难解而著称,自其问世便聚讼纷纭。“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就无题诗内容描写来看,有人推测是诗人爱情秘事的记录;有的认为是抒写政治怀抱的寓言;有的考证是诗人向昔日好友令狐绚干谒的自白。诗评家们争论的焦点在于,这种凄美感伤的无题诗在言情中,是否另有寄托。
李商隐一生为情所困、为情所累,他似乎永远都在追寻着爱的理想。据苏雪林《玉溪诗迷》考证,在王氏之前,李商隐有过几次感情波折,他的《柳枝》五首,记述他与商女柳枝初恋的感伤;以“荷花”为题的爱情诗,亦写对前妻荷花英年早逝旧情的眷恋;至于在玉阳山修道结识的宋华阳姐妹、令狐楚家侍妾锦瑟等,李商隐也都有诗作记述了那段如梦似幻离奇的恋情。这些诗语浅情真,虽未直接道出隐情,却一读即知。但无题情诗中,确有一些是有所寄托的,如“八岁初照镜”、“重帷深下莫愁堂”等,乍一看无非是对美丽爱情的向往与追求,细细品味,方隐隐体会到诗人言情之外尚有一丝难言的苦痛。作者借幽居未嫁的女子倾诉相思的心曲,隐喻自己政治愿望难以实现的感慨,诗人的情绪在重压之下郁积于心,无意也不愿表明自己真实的创作意图,故将真情隐匿在迷离倘恍的爱情境界中,语意双关,这便增加了后人对其理解的难度。因而要探究李商隐无题诗的内涵意蕴,笔者认为还需沿波讨源,寻着诗人笔端下的感情遗踪,剥离扑朔的表象,去揣摩义山内心深处真实的情感。如《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此诗作于文宗开成四年(公元839年),诗人当时二十岁左右,任秘书省校书郎职,以同一诗题赋诗两首,其一是绝句,有“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句。从两诗内容的关联考证,李商隐在本诗中所思慕的对象应是当时席间的一位贵家女子。
开篇写主人公由今夜孤寂之景引发对昨宵美好的追忆。在那微风扑面、星辰闪烁的昨夜春宵,诗人与所爱之人在席问不期相遇,那美好的情境竞令他再也无法忘怀。诗的妙处是不直写昨夜情事,而用星辰微风、画楼西畔的景物来设色,使得诗人对昨夜追忆的抒情性更为浓郁,情感也更为集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是极写主人公今夕对意中人的刻骨思恋,慨叹自己没有彩风的双翼,飞越艰难险阻与她相会,但坚信彼此的心灵有如那灵异的犀角,息息相通。这组绝妙对句,实是诗人惨淡经营苦吟而得,“身无”、“心有”互相映衬,组成了一个内蕴复杂的矛盾统一体。相恋之人相思却不得相见,不相见却又心志相同,这灵犀一点的绝望之恋,让诗人无法割舍、无法释怀也无法解脱,悲剧意蕴已渐浓郁。颈联继续追忆昨夜与意中人共享盛宴的景况,在那灯红酒暖觥筹交错的宴席上,诗人与所爱之人藏钩射覆,含笑传情,彼此爱慕。“春酒暖”、“蜡灯红”不仅刻画出宴席问欢悦微醺的气氛,更映衬出意中人那婉转迷离醉人的情态,看着她再次为自己添上充满爱意的美酒,诗人倾慕之情瞬间而升华,有一种生命感觉被激活的悸动。北宋刘放在《中山诗话》中提到,李商隐在令狐家受学期问,曾暗恋过令狐楚的一位侍妾,但终于没有结果。从这首词写作的时间、所处的环境及诗人相思但不敢相恋的苦境推测,席间的女子多半是刘放提到的那位。尾联“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写诗人经过一夜辗转反侧的痛苦相思后,不觉间晨鼓已响,应差的时间又到了。主人公感慨此身有如那随风飘转的蓬草,开始了又一天仕宦的生涯。这个结尾,诗人把爱情阻隔的怅惘与走马兰台的慨叹交融起来,自伤身世,含有比兴寄托的意蕴。
次读《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本诗写作年代已不可考,有关本事亦不得而知。旧时注家有寄情李德裕或托意令狐绚之说,与诗意似有不符,今人多认为是一首爱情诗。本诗写一暮春时节,诗人与所爱之人痛摧肝肠的别离和别后刻骨的相思,表现了诗人不顾艰难险阻,矢志不渝对爱情的执着追求。首联起句写相见无期的痛楚,这里“别”字为主调,“难”字为核心,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但主人公此时诀别的却是日后难能再见的至爱之人,销魂之情黯然而至。两个“难”字,意蕴深刻,写出诗人与所爱之人难舍难分的处境。颔联寓情于景,慨叹至死不渝的坚贞爱情。这里诗人不直述别后情爱之贞、相思之苦,而用春蚕吐丝、蜡炬成灰设喻,变抽象为具体,仿佛使读者看到一个像蜡炬、像春蚕一样以身殉职的殉情者的形象,比喻新奇,传神写照,体现了义山诗工于造境的特色。颈联笔锋转换,落笔对方,拟想心上人此时亦处于别离的苦况。“晓镜”、“夜吟”突出女主人公无时无刻不在怀思煎熬之中,于细微处极写相思之苦。在此诗人倾注于对方的情感愈浓愈深,愈表现出自己的一片痴情苦意。这种递进深化的结构手法,体现出诗人对所爱之人的思念之切和理解之深,深化了诗的内蕴。尾联借用神话传说,表达绝望中的希望。“无多路”三字言情凄苦,主人公寄意神鸟殷勤探看,把刻骨相思带去聊以慰藉,塑造了一位在绝望爱情漩涡中,艰难挣扎的跋涉者的形象。清人纪昀称此诗为政治诗,并喻其为“感遇之作也”,实属牵强。本诗从头至尾都融铸着诗人痛苦、绝望而执着的恋情,句句泣血,尤其颔联中以自己整个生命来祭奠那得而复失的凄绝爱情式的描写,是以往诗文中所不曾有过的。结尾处的神话传说暗示,与女道士华阳姐妹的恋情说更为可信。
再读《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本诗写一位痴情男子对远隔天涯女子的思念。开篇以倒叙之笔先写梦醒后的惆怅。当初离别本是期约再相见,不想一别经年音信绝无。夜来幽梦,忽得相见,缠绵悱恻之际远处又传来五更钟声。起坐彷徨,唯有楼头一轮斜月空照楼阁。梦中短暂欢娱和梦醒后的空寂悲泣,极写主人公的相思之情和离别带给他的心灵伤痛。思念之极的他忽然起身来到书案前奋笔疾书,一种无法阻遏的情愫让他未及墨浓便信笔涂鸦。“书被催成墨未浓”写出抒情主人公情至深处而不能自已的恍惚精神状态,极富生活实感。梦醒书成之际,残烛黯淡的余光朦胧地映照着金色翡翠的屏风,芙蓉帐里还依稀地透出麝熏的幽香。主人公目睹眼前的实景,回味着刚刚消失的梦境,似真似幻,恍如还在梦中,痴痴地回不过神来。但幻境一经消失,随之而来的便是室空人杳的空虚和怅惘。尾联诗人用东汉刘晨重入天台山寻仙侣不遇故事,点醒真挚爱情遭遇阻隔的怅恨。“已恨”“更隔”,层递而进,突出阻力之艰,犹如蓬莱仙境和人间的相隔,几至无法度越。
凄美感伤是李商隐无题情诗的主体基调,这与诗人失意沉沦的身世遭际有关。李商隐一生仕途蹭蹬,大半生都是在天涯漂泊的幕僚生活中度过,无从施展抱负和才华,故效先贤“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_3J,正所谓楚雨含情,寄托深意是也。李商隐的无题情诗常以精巧的构思,通过比兴、象征、暗示、用典等多种表现手法,创造出格调凄美、朦胧幽邃、形象感人的意境,诗中对意中人的执着追求似乎暗示了一些复杂的信息,后人对“昨夜”诗的寄托深意有君臣遇合说、窥贵家姬妾说和追忆京华游宴之乐等。全诗在幽怨缠绵的意境中给人一种似解非解的感觉,既似写缠绵悱恻之情,又似另有感慨,迷离惝恍,旨意隐秘。“相见”诗通篇写爱情相思,意境浑然,笼罩着浓郁的悲剧气氛,那种以身殉情、至死不悔的爱情誓言以及对年华已逝的无尽悲慨,看不出有任何寄托的痕迹。但要作为一首普通的爱情诗来解读,又觉得它包蕴深厚,似有含蕴不尽的东西在里面。再三品赏不禁会有这样的疑惑:诗中所表达的那种深沉的苦痛,尤其是后世传颂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联,何尝不通感于诗人人生信念的真实表白?后人有托意令狐绚借以表明心志之说,也说明了本诗有着比一般单纯描写男女相思更为深广的概括性。钱锺书在《管锥编·毛诗正义·狡童》中论述诗歌中的比兴寄托问题时讲:“从来氏之说,是诗中之言不足凭据也,故诗言男女者,即非言男女矣。然则诗之不言男女者,亦即非不言男女,无妨求之诗外,解为‘淫奔’而迂晦其词矣。”钱先生在这里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对于诗歌的解读不必固执地去寻绎它有无寄托的深解,因为诗歌本身的意义是以情感人,追求意境和含蓄,它不一定要告诉我们什么,但一定能为读者带来某种情感、哲理和感受的东西。也正如梁启超先生在《饮冰室文集·中国韵文内所表现的情感》所言:“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来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它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这种不讲求字句上的甚解,而领略诗歌的通体之美,得精神之享受,也许才是我们今天研究李商隐无题诗的正解之途。更兼义山诗作,开晚唐“艳境”一路,其每作诗,一定要查阅诸多书籍,房屋里到处乱堆,被人形象地比作“獭祭鱼”_4J。明代文学家王士桢就曾有“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的诗句。宋初西昆派诗人亦模仿他的“富于才调,兼极雅丽,包蕴密致,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曲尽难言之要”【6的创作风格,崇尚其诗格律严整、含蓄蕴籍、用典巧妙之特色。王士桢则批评他诗歌用典太过,犯了晦涩的毛病,使人无法了解诗的本意。其实晦涩与明了在文学作品中是互相矛盾而联系着的,具体人事方面的隐晦,并不排斥诗歌在表现心理形象上的鲜明生动。我们虽然不尽了解诗人的感慨意念究竟缘何而发,但诗中传达出的具有特定情境下的人生体验,对读者所形成的灵震撼力,是以往诗篇中所不曾有过的。因而尽管人们对李商隐无题情诗的具体含义有见仁见智的说法,却无一例外地被他诗中缠绵悱恻的情感内涵吸引,认为它是极富感染力的好诗。相反,如果我们对其诗歌解读中硬要去坐实某篇某句的寓意,肢解其本已不堪重负的情殇,则又显得穿凿附会而意义全无。事实上,正是这种托意空灵、兴寄幽微的迷离诗境,才是李商隐无题情诗别具一格的风韵所在。还是清初诗家冯班说得好:“义山无题诸作,正当以不解解之”。笔者亦认为,这“不解解之”之法,或许才能让我们从传统的寄托比兴之说教游离开去,还无题之本,还诗人之魂,是更为实际的研究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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