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曹植的《一与杨德祖书》格外留意,其原因有二:一是因为一个似乎不成问题的问题,曹植在对当世作者的论列中提出一个与曹丕不同的“六子说”,以杨修替换了阮踽。细思之,其中不乏政治文化争夺的意味;至于为何是阮璃,则涉及二曹与阮的关系。二是在阅读中,深觉该文顿挫宛转,张弛有度,情理并至。刘勰言子建诗“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钟嵘《诗品》说其“骨气奇高,词采华茂”,二评难不可兼评曹文乎!窃以为,“慷慨”、“磊落”指其语言,“骨高”指立论,“气奇”指文理,以此观,该文直堪“骨气奇高,词采华茂”之经典。以下为论述方便,先谈第二个问题。
一、子建文风如诗风
历来对曹植的评价多侧重于诗,从文体发展的角度看,无可非议。《文心雕龙·明诗》中的这段话很有代表性:
“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惟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
上论中曹诗的地位似还不够突出,到钟嵘则是推崇备至。《诗品》中曹植高居上品,其断语更是不吝美言:
“魏陈思王植,其源出于《国,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此语一出,遂成言说子建诗的不刊之论。以《与杨德祖书》为例,曹文实亦具备“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的特点。为方便行文,悉录该文如下,并分为七层
【第一层】植白:数日不见,思子为劳,想同之也。童迄至王金:三土查生金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此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绂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
【第二层】然王复丕赶绝迹二堂壬里鱼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也。前有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夫锺期不失听,能妄叹者,畏后世之嗤余也。
【第三层】世查羞丕鱼星痘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定吾文者邪?”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而多自谓能与司马于今称之。吾亦不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尝作小文,使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
【第四层】羞查直感查查亘墓嫒;直蕉:亘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砦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El。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叹息乎!
【第五层】釜查妊兰苣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池))、《六茎》之发,众人所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
【第六层】今往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相与。轻盎鱼
【第七层】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立.昔杨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羞置盍置道丕行贝IJ:
虽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于同好,非要之皓首,相迎,书不尽怀。植白。查塞时堡衷二查壹岂今日之论乎!其言之不惭,恃惠子之知我也。明早关于其“词采华茂”“体被文质”的特点,似可一目了然,不赘。重点说该文的“慷慨磊落”“骨气奇高”。请注意划线八句,多为提领之言,其或论或述,或议或断,都要言不烦,足见曹文语言之慷慨磊落。至于骨气,用其中三句为例约略论之。
其一,“仆少小好文章。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魏晋是一个天才少年辈出的时代,面对当世文坛,二十五岁的曹植底气和自信十足,其言开门见山,激情澎湃,一副登高临远、指点江山的气势,难怪刘勰也盛称陈思“公子之豪”①。
其二,“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该句前子建以陈琳为矢的,对邺下文坛精英作了批判。此论可与曹丕“文非一体,鲜能备善”②相比,一则“虑详而力缓”③,一则犀利而干脆。而此层中所用证据更是:孔子制((春k》,“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再顾及下文“南威之容”“龙渊之利”,即可见子建骨气之高。其三,“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这是后人“借用”最多的一句。有人认为,曹氏兄弟对文章的价值判断正相反,就是“借”了曹丕“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来作比。其实,只要联系上下文,“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也。”“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即可见出曹植为文的标准之高和态度之认真⑤。如此慎重的态度却以一句“辞赋小道”承接,不正见出曹植的追求和要求之高么!另需澄清,从后论看,在曹植的概念里“辞赋”显然也不等同于“文章”⑥。
以上三点是证曹植为文的“骨高”,下面再谈该文之“气奇”,即曹植行文的顿挫宛转、有意无意、张弛有度、收放自如。
首先将七层意思试疏如下:一是论今世文坛之精英;二是谈文人创作的不足:文体未能兼备且不自知;三是论文章无病很难,因此批评润饰很必要;四是谈批评不可造次及批评者应具备创作能力;五是论批评的包容性;六是谈创作应认真学习;七是谈自己的志向。
细味文理,该文写作的动因当起于对刘季绪胡乱批评的不满⑦。但行文至第四层方点出;不过之前又不乏张本,如第一层中谈到五位作者“今悉集兹国矣”,言外之意,文坛中心都不在荆州,你刘季绪何来批评的资本;第二层“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也。”其实是对刘“胡批”的穷追猛打,言下是说,要批评也只有我曹植来做。后来第三层论及创作之难也是从不可“胡批”转出来的。在不法故常的转换间,忽然点出要害,既不突兀,又铺垫得让人无可辩驳。
第三层以“丁敬礼”与“孑L子”为证据,可谓奇正相接,庄谐相生,新鲜有趣。第五层“人各有所好尚”实从第四层所谈不可轻言批评之意转出,看似宽容实为恶搞,“兰蓖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铖池》、茎》之发,众人所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前后相搭,又是一个出其不意,亦庄亦谐。
第七层是反接,正言写作之不易、之需认真,忽然说“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跌宕起伏,虚实相间,既有弹性又深刻,足见曹用笔之奇。不过,此句显是虚笔,不可作陈思之真意解。余言也拙,借刘勰之语来评该文:“陈思序书,或臧否当时之才,或铨品前修之文,或泛举雅俗之旨,或撮提篇章之意。”“体赡而律调,辞清而志显,应物掣巧,随变生趣,执辔有余,故能缓急应节矣。”具体说,该文论说之机理与行文次序并不照应,全以气贯,立论磊落超拔,论证转换无迹可循,看似旁逸斜出,实则摇曳生姿。有似小说剧本之布局⑨,出其不意,新鲜活泼,鞭辟人里,是之谓慷慨磊落、骨气奇高也。
二、不一样的“六子说”
仅看((一与杨德祖书》似无疑处,对照稍后曹丕的((一与吴质书》、论·论便不难发现一处大不同,同是论文,同是论了“六子”,兄弟俩却拿出了不同的版本。
来看吴质书》。建安二十二年,魏大疫,徐干、陈琳、应场、刘祯并故,曹丕书中说:“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恢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着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技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孑L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干有逸气,但未道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续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诸子但为未及古人⑩,自一时之俊也。”该文情理兼备,曹丕的沉痛怜惜之情感人至深。文章主要篇幅在于论述“六子”。可见,当时包括徐干、刘祯、应场、阮踽、陈琳、王粲的“六子说”已是自然而然、约定俗成的事实。反观杨德祖书》,曹植谈的“六子”却以杨修替换了阮璃,此是为何?
细想来,这与二曹之争不无关系。曹植此说难保不是在建立一个别样的文学评判体系和文化价值体系(当然也有点党同伐异)。在太子之位尘埃未定前,两兄弟的竞争是多方位的,文学之争即是重要一面。鲁迅先生曾说:“在文学的意见上,曹丕和曹植表面上似乎是不同的。”
这里有个追问,对两人而言,文学之争难道如此重要?这就不能不分析其父曹操的气质与兄弟俩所处的文化环境。
东汉末年兵权割据,征伐不断。魏国之所以能在人才、国力、文学、文化上取得对吴蜀两国的全面优势,一个核心因素在于曹操,曹操是个文武双全、在政策上兴兵又不偃文的人物。《三三国志》评价曹操:“创造大业,文武并施,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尽管兵火连天,但在推进社会发展、文化繁荣上,曹操动作不断。按其本传记载,建安八年秋,征罢袁绍的曹操颁布《修学》:“丧乱已来,十有五年,后生者不见仁义礼让之风,吾甚伤之。其令郡国各修文学,县满五百户置校官,选其乡之俊造而教学之,庶几先生之道不废,而有以益于天下。”十五年,颁布贤。其后苟或、傅干等都有进谏。二十一年,曹操进爵魏王,次年五月修建泮宫(学校)。
二曹就生活在这样的政治文化背景下,他们同“六子”的交游始自建安十六年。曹操很注重对二人文学文化素质的培养,从王粲等六人的履职即可见其苦心。按《三国:王粲“太祖辟为丞相掾,赐爵关内侯。后迁军谋祭酒。魏国既建,拜侍中。博物多识,问无不对。时旧仪废弛,兴造制度,粲恒典之。”徐干“为司空军谋祭酒掾属,五官将文学。”陈琳、阮璃“太祖并以琳、踽为司空军谋祭酒,管记室,军国书檄,多琳、璃所作也。琳徙门下督,踽为仓曹掾属。”应场、刘祯“场、桢各被太祖辟,为丞相掾属。场转为平原侯庶子,后为五官将文学。”可见,六人都是经过曹操征辟、检验的人才,是专门派给两兄弟作良师益友(文学侍从)的。事实上,王粲等对二人的文化文学观念也影响不小。所以曹丕说“盖文章经l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二曹都强调要“成一家之言。”都推崇著书立说,这与曹操的初衷及“六子”等所营造的文学文化环境显然不可分。由此看二人对文化格外在意就不难理解了。在建安二十二年“司马门”事件之前,曹植一直保存着被立储的希望。所以《与杨德祖书》中略有推陈出新的“六子说”不妨理解为一种文化政治集团的建构意识,或说一次文学话语权的争论。
三、曹植缘何避阮璃
就该文本身论,不谈阮踽似也合理。杨德祖书》作于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此时阮璃已逝。文中有“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或曰“今世”为“在世”义,实则未必,下文有“今悉集兹国矣”,显然逝者阮璃是不能“集兹国”的。于此论,曹不提阮可通。然就情理论,实与阮璃和二曹的文化政治关系有关。二曹与六子的关系大体良好,由他们之间的作品可证。很大程度上,建安文学的繁荣源于曹氏兄弟与六子等的交游唱和,而这种唱和虽然与政治立场没有绝对关系(除了王粲,其他五人在政治上算不得重要),但还是比较能体现出彼此间的亲疏程度,而他们之间显然也是一种文化政治集团的关系。如曹植与王粲的关系较好,可作证的是:二人同题之作最多;王粲去世,曹植有诔;王粲还有诗写给曹植的好友杨修,这些都是于其他人之间所没有的。再看,阮璃故去,曹丕即在《一与吴质书》中说“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备极伤感,后又作体恤孀孤的《寡妇贝,可谓情深意重。当然,从作品来判定人物间关系未必确切,像阮踽作品存世很少,我们无法知道其作品散佚了多少,内容为何,但定性的推断却不妨,那就是:阮璃与曹丕的关系要好于曹植。
另外,从创作上可大致推断人物的性格。如陈琳,按《与杨德祖书》中曹植的断语及后世的评价,陈并不擅赋,但在同题赋的唱和中,陈参与很多,这可理解为陈性格的随和,在陈这儿为文与为人是分开的。而阮璃参与同题唱和不多,是否因其“病于体弱”而出勤率低,只能把那有限的精力用在为曹操书写简牍上呢。曹丕仅一句“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的评价,似能觉出阮高蹈的一面,与曹植比来,其间的性情差异似显较大。
再者,二人文艺观的差异也是证据。阮塥有篇《文质论》:“盖闻日月丽天,可瞻而难附;群物着地,可见而易制。夫远不可识,文之观也;近而易察,质之用也。丽物若伪,丑器多牢;华璧易碎,金铁难陶。故言多方者,中难处也;术饶津者,要难求也;意弘博者,情难足也;性明察者,下难事也。通士以四奇高人,必有四难之忌。且少言辞者,政不烦也;寡知见者,物不扰也;专一道者,思不散也;混蒙蔑者,民不备也。质士以四短违人,必有四安之报。故曹参相齐,寄托狱市,欲令奸人有所容立;及为宰相,饮酒而已。故夫安刘氏者周勃,正嫡位者周勃。大臣木强,不至华言。孝文上林苑欲拜啬夫,释之前谏,意崇敦朴,自是以降,其为宰相,皆取坚强一学之士,安用奇才,使变典法。”
该文俯仰挥洒,以侃侃而谈起,以政治臧否结,旁若无人,用笔大胆,极具性格。由此可见,阮是个彻底甚至极端的反文尚质者。王粲元瑜有“庶绩惟殷,简书如雨。强力敏成,事至则举”,可证阮的实干气派。
反观曹植:“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言出为论,下笔成章”“文才富艳,足以自通后叶”。辞赋有其自身的文体特性。曹丕论·论文》讲“诗赋欲丽”;刘勰《文心雕龙·诠赌氏》讲“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着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甚至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说“辞赋小道”,杨雄壮夫不为,都与赋体“尚文远质”的特点有关。但曹植还是喜好诗赋,这性格气质使然,跟阮璃的反文尚质有极大反差。由此,至少可说阮璃与曹植在性格上差异较大,阮高蹈旁观,曹指点激扬,乐在其中。
综上,身为“作家”,阮与曹植的文艺观和创作倾向都有所不同;但更根本的是二人性情、性格及价值观的差异,这阻隔了二者的交往,也造成了阮与二曹亲疏不同的状况。于是,曹植论文避谈阮璃而以和谐、亲密的杨修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