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曾引起较大争议,文章试图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并联系延安文艺整风时的具体社会环境,来探讨丁玲创作《我在霞村的时候》的动机,及丁玲与贞贞命运的沉浮,从而笔者认为丁玲之所以逃过延安文艺整风一劫,完全是由于当时的社会舆论和特殊的社会环境的缘故。
关键词:《我在霞村的时候》;贞贞;丁玲;延安文艺整风
读丁玲的《我在霞在村的时候》,忽然产生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倘若贞贞果真去了延安,她的命运会如何呢?
之所以在这里用“莫名其妙”一词,是因为贞贞是丁玲小说中虚构的人物,丁玲没有交代她去延安会怎么样。但丁玲确确实实地写道,“这次他们既然答应送我到延安去治病,那我就想留在那里学习,听说那里是大地方,学校多,什么人都可以学习的。”
延安,是当时无产阶级革命的圣地,无数有志的革命青年冲破重重阻力,从四面八方涌向延安,寻找他们的梦想,实现他们的报国之志。韦君宜在她的《思痛录》中写道,“我是抱着满腔幸福的感觉,抱着游子还家的感觉投奔延安的……但是我觉得到了延安便一切都会好了,党将爱抚我,抚平的我创伤,给我安慰和温暖,鼓舞我拿起投枪来继续战斗”。
同样,贞贞不仅希望延安能医治她身体上的病痛,还希望延安能医治她精神的疮伤,“而且我想,到了延安,还另有一番新的气象。我还可以再重新作一个人,人也不一定就是爹娘的,或自已的。”其实,丁玲何常没有这种心情呢,她被国民党监禁三年多,当她到达陕北时,“她感到被温暖抚慰着,被幸福浸润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到家了,到家了,回到母亲的怀抱里了!”
现在作为一位局外人,我们调动一切想象能力和一切现有材料来关注贞贞在延安的命运。她可能受到很好的安排,得到很好的照顾。毕竟,贞贞从前为抗战出过力,为革命做过很多牺牲,她的病理所当然得到医治,并且让她到学校去学习,然后可能会因为积极工作而入党。贞贞以无比的热情投入新的工作中,在新的环境里,没有人把她当一个外路人,没人再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
不多久,“审干”“肃反”“整风”运动开始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贞贞是一个单纯的人,政治上更是幼稚,很快便坦白了。人们一下子惊呆了,在自已身边默默工作的美丽女子竟在日本军中做了一年多的军妓,“听说起码一百个男人总睡过”。这不了得,这种不知“寡廉鲜耻的女人”,[3]这种“丧失民族气节的女人”,怎么能让她来延安?
贞贞是一个性格倔强的女孩子,她生在穷乡僻壤的霞村,但她天生具有反抗精神,她找比她家更穷的磨房小伙计夏大宝,不愿嫁给家道厚实的米铺小老板做填房。她不甘心堕落,冒着生命危险为八路军送情报,她相信党,她相信人民会给她一个清白的说法。她说“自已替抗日战争这神圣而伟大的事业提供过日军方面的情识,供领党抗战的中国共产党所用,为着逐步解放受苦受难的中国人民和整个中华民族。她还说,是中国共产党派她这么干的。”[4]可是在当时的一些人眼里(包括后来的某些人),“党会派她这样的日本侵略者的随军妓女,去干这神圣而伟大的事业吗?这可恶的贞贞,简直胆大包天,竟敢为这些事亵渎我们光荣、伟大、正确的党!这不是反党又是什么?
贞贞哭泣,贞贞辩解,贞贞怀疑,明明“我是被派去的”,怎么自已一下子变成了“反党”分子?
然而证据确凿,连你自已都承认过,“我的确被很多鬼子糟蹋过,到底是多少,我也弄不清了,总之,是一个不干净的人了。”
贞贞是冤柱的,然而冤枉的岂只是她一人?韦君宜在《思痛录》中写道:“还有一个上海来的小伙子,光是背家庭历史,竟成了特务,后来他说他母亲是妓女,父亲是大茶壶……特别是凡是捉的共产党员,如不肯具结当特务,就不释放出来。所以,凡是释放出来的,无例外地都是特务。国民党在监狱里短促突击,两个小时就把你变成特务了……‘四川伪党’!那么整个四川省的共产党都成了假的了!……四川委书记邹凤平被迫自杀,鲁艺有一位艺术家全家自焚。”[1]P-10-12-15
岂只是这些,有多少人一夜之间被打成特务、汉奸、托派、反党分子呀?有多少人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人头落地?王实味便是其中的一例。
1942年3月,王实味响应毛泽东的“大鸣大放”,在《解放日报》文艺栏上先后发了《政治家•艺术家》和《野百合花》。开始虽然也引起毛泽东的注意,“他也并没有看得多么严重。在此期间,他还让他的秘书胡乔木来找王实味来谈过两次话,写过两次信。信里有这样一段话:《野百合花》的错误,首先是批评的立场问题,其次是具体意见,再次是写作的技术。毛主席希望你改正的,首先也是这种错误的立场。”[5]可后来,王实味变成了“反革命托派奸细分子、暗藏的国民党探子、特务、反党五集团成员”,[6]p-62并于1947年7月1日,被不明不白地“砍后置于一眼枯井掩埋”。[6]p-62
据有关资料记载,1943年7月以后,“抢救运动进入高潮,斗争形式多样化,暴力手段就司空见惯了。”[7]看来贞贞是非死不可了,活着,在以后的运动中也会被整死。写到这里,笔者想问:作为一篇很有争议的作品,丁玲是怎样创作这篇《我在霞村的时候》?在谈到这篇文章的创作时,丁玲一再谈到自已的创作动机:
我是一个搞创作的人,很少从理论上,而更多是从现实生活里去认识社会,三十年代的时候,年纪轻,参加群众斗争少,从自已个人感受的东西多些。等到参加斗争多了,社会经历多了,考虑的问题多了,在反映到作品中时,就会常常想到一个更广泛的社会问题。我写《我在霞村的时候》就是那样。我并没有那样的生活,没有到过霞村,没有见到这一个女孩子。这也是人家对我说的。有一个人前方回来的朋友,我们两个一道走路,边走边说,他说:‘我要走了。’我问他到哪里去,干什么?他说:‘我到医院去看两个女同志,其中有一个从日本人那儿回来,带来一身的病,她在前方表现很好,现在回到我们延安医院来治病。’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很同情她。一场战争啊,里面很多人牺牲了,她也受了许多她不应该受的磨难,在命运中是牺牲者,但是人们不知道她,不了解她,甚至还看不起她,因为她是被敌人糟踏过的人,名声不好听啊。于是,我想了好久,觉得非得写出来不可,就写了《我在霞村的时候》。[8]p-402
丁玲反复说自已偶然听朋友说一个被日本人践踏的女孩来延安的事,才引起她的创作欲望,试问,丁玲从1936年11月到陕北以来,亲身经历了多少事,听过多少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故事,为何都没有写出优秀的作品,而就这次偶尔听到的故事,便产生强烈的创作欲望,而且创作出经典之作呢?
这里涉及到艺术的敏感区问题。任何一位作家都有自已相关的艺术的敏感区,只有进入作家创作艺术敏感区的生活素材,才能引起作家的创作欲望。鲁迅曾想创作出一部反映党所领导的根据地的长篇小说,他四处收集素材,但因为缺乏生活基础,不得不放弃。丁玲之所以能创出《我在霞村的时候》,是因为贞贞的故事吸引了她,是因为丁玲“喜欢那种有热情的、有血肉的、有快乐、有忧愁,却又是明朗的性格的人,而她就正是这样。”也就是说,丁玲在气质性格上,某些方面与贞贞有相似之处。笔者反对那种庸俗的评论方法,把作家与作家作品中的主人公简单地划等号,更无意去纠缠丁玲在南京三年多的囚禁生涯,这一点我们党早都得出结论。但是丁玲的这段历史显然象魔鬼一样纠缠了她整个后半生,成了她历次运动被整的口舌,也成了她心中的死结。1984年,当丁玲接到中共中央组织部《关于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的征求意见稿时,她“很自然地留露一句话:我可以死了。”[2]p-383
丁玲1936年一到延安,有人在暗地里流传着丁玲是“叛徒”的谣传,有一次,丁玲到党校学习,大家欢迎她唱歌,时任社会部长康生却上台来说什么丁玲没有资格来党校。丁玲去找毛泽东,“责问康生有什么根据说她是‘叛徒’,她要求党中央审查她在南京这段历史,给她做出书面结论。毛主席听了丁玲陈述,对她说,我相信你是一个忠实的共产党员;可是要作书面结论,你得找中央组织部长陈云同志。”[9]p-141于是,1940年10月4日陈云和李富春签名,为丁玲做出最后的结论是:
四、中央组织部审查丁玲同志被禁捕的经过以后,认为根据现在材料看来,说丁玲同志曾经自首没有具体证明,因此,自首的传说不能凭信,但丁玲同志没利用可能(虽然也有顾虑)及早离开南京(应该估计到住在南京对外影响是不好的)。
五、虽然如此,但因丁玲同志自首传说并无根据,这种传说既不能成立,因此应该认为丁玲同志仍然是一个对党对革命忠实的共产党员。[2]P-140
虽然中央组织部给了丁玲做了结论,但这并不能阻扯这一谣传在社会上的言传,到后来1943年丁玲问题再次出现反复。丁玲是一位敏感型的女作家,绝对不会对此无动于衷。虽说丁玲在南京没有自首,但是在南京与叛徒冯达生的孩子又如何解释呢,这一问题是三言二语能解释清楚的吗?直到1978年周扬还对丁玲的女儿蒋祖慧说,“疑点可以排除污点不能去掉”。[2]P-380再来看丁玲写《我在霞村的时候》的时间——1941年1月12日,也就是说丁玲听到贞贞的故事,恰是丁玲历史问题闹得很凶的时候,用心有余悸来形容丁玲当时的心情不为过份。
“弗洛伊德把人的精神活动分为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三个层面。其中,意识是表层的部分,它是人的心理状态的最高表现,仿佛是人的整个精神世界的主宰;前意识是暂时退出意识的部分,它在一段时间里可能不属于意识,但还是有可能反回到意识领诚中去;潜意识则是人类精神活动最深层和最原始的部分,在这个层而中充满着不容于社会的各种本能和欲望,它们时刻想冲出前意识和意识的层面表现出来。然而,意识的抑制作用强迫它们留在潜意识深处。因此,潜意识就是人的内心生活的能量的蓄积库,是一种被压抑的东西。尽管潜意识的大部分不能显示到意识的水平上,然而,它却是冥冥之中影响甚至规定着心理的最细微的活动”。[10]P-26如果按照弗氏的理论来衡量当时丁玲的心态,即使丁玲在意识和前意识中已经淡忘了这一事件,但在她的潜意识中绝不可能不留一丝痕迹。因此,当丁玲偶尔然听到贞贞的故事,立刻触动了她的艺术敏感区,引起了她的创作欲望。
如果说我们把丁玲写《我在霞村的时候》看作是为她自已辩护有点牵强,但至少在这一篇小说中,丁玲对贞贞怀着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丁玲曾撰文为女性声张正义道:
我自已是女人,我会比别人更懂得女人的缺点,但我却更懂得女人的痛苦。她们不会是超时代的,不会是理想的,她们不是铁打的。她们抵抗不了社会一切的诱惑,和无声的压迫,她们每人都有一部血泪史,都有过崇高的感情(不管是升起的或沉落的,不管有幸与不幸,不管人在孤苦奋斗或卷入俗欲)这对于来到延安的女同志说来更不冤枉,所以我是拿着很大的宽容来看一切被沦为女犯的人的。而且我更希望男子们尤其是有地位的男子,和女人本身都把这些女人的过错看得与社会有联系些。[11]
“按照丁玲的观点看来,并不能把丁玲的失节行为归咎于她自身,应该将它与整个社会联系起看待,”[12]到这里,笔者不能不推测,在丁玲的潜意识中在为自已在南京被囚做辩护。
笔者不愿陷入四十年代延安文艺整风前后的是非中,但丁玲本人都认为“召开这次会议,也可以说是由一篇文章就算是由《三八节有感》而引发的吧。但绝非仅仅为了某一篇文章。”[13]P-281-282丁玲这句话说的非常正确,延安整风运动是毛泽东同志想借助这次运动统一延安文艺的思想,也就是说要建立毛泽东文艺思想的统冶地位。据1943年4月22日党务广播《关于延安对文化人的工作的经验介绍》中讲道:“加以国内政治在延安集中了一大批文化人,脱离工作,脱离实际。环境的沉闷,物质条件困难的增长,某些文化人对革命认识的模糊观点,内奸破坏分子的暗中作崇,于是延安文化人中暴露出许多严重问题。”[14]鉴于此,毛泽东同志在其《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说道:“我们有许多同志还不大清楚无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区别,有许多党员,在组织上入了党,思想上并没有完全入党,甚至完全没有入党。……延安文艺界现在已经展开了思想斗争,这是很必要的。”[15]P-875这样看来,丁玲《“三八节”有感》和王实昧《野百合花》等作品不过是这次运的幌子、导火索。
这里笔者有个疑问,丁玲的文章在当时引起的轰动远远比王实味《政治家•艺术家》和《野百合花》等作品要尖锐的多,为什么丁玲能逃此劫难,而王实味却见了马克思呢?
1942年4月初的一次高级干部学习会上,“除了徐老(特立)的发言谈的是别的事,其他七位,都涉及到《‘三八节’有感》。”[16]P-437可见,丁玲的文章在延安上层社会引起的轰动是如此之大。而丁玲为什么能逃此一劫呢?丁玲回忆说“最后毛主席作总结说:《‘三八节’有感》虽然有批评,但还有建议。丁玲同王实味也不同,丁玲是同志,王实味是托派’。毛主席的话保了我,我心里一直感谢他老人家。”
笔者又问,毛主席为什么在延安文艺整风中仅仅保丁玲一人?
延安文艺整风,丁玲和王实味等不过是靶子而已。丁玲之所能够逃过延安文艺整风一劫,是因为她是一位重量级作家,在国际上都有一定影响。国民党都拿人家没有办法,“估计到丁玲同志当时社会地位(是党外活动的女作家)及时当上海文化界的营救运动,丁玲同志未被杀戮,而国民党也没有多方逼她自首,后给她优待和最后任她离开南京。”[2]P-140如果丁玲有什么意外,延安方面怎么向国人交待,事关民心舆论问题,延安方面岂不考虑到这点?
笔者查一下《丁玲著作年表》一文,从延安文艺整风以后,丁玲创作上是一片空白,只是偶尔写一些应景性的文章,直到最后写出由毛泽东文艺思想指导下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无法否定,“毛泽东曾在延安保护过丁玲,那是同当时特殊的环境和政治需要分不开的。而建国后,那种特殊性不存在了,”[17]P-99丁玲成了“丁(丁玲)、陈(陈企霞)反党小集团”和“丁玲、冯雪峰反党集团”[16]P-325的主要成员,成了文坛上最大的右派,先是到北大荒劳动,后来又被关进监狱,受尽了折磨,几乎丢掉了性命。
笔者的这种观点看起来有点武断的嫌疑,“当时有一位作家是吴伯箫,他在延安挨整的消息传到了‘蒋管区’,传说是他已被整死,西安为他开了追悼念。延安一听这消息,立即要吴伯箫亲自出来‘辟谣’。”
在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吴伯萧时延安方面都有所顾忌,更何况是对待大作家丁玲呢?
参考文献:
[1]韦君宜.思痛录[A].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
[2]杨桂欣.丁玲评传[A].重庆:重庆出版社,2001.
[3]华天.丁玲的“复仇的女神”——评<我在霞村的时候>[J].文艺报,1958(3).
[4]杨桂欣.重读丁玲的三个短篇[J].齐齐哈尔师范学院学报,